Center of Words

　　「綺，等我畢業，就結婚吧。」
　　餐桌上，武同笑著把手覆在我的手背上，輕拍。
　　「妳先回鄉，我不會讓妳等太久的。」說著說著，桌上多了個精美的小盒子，是戒指──婚戒。

　　武同，大我一歲。是我的鄰居，我的學長，同時也是我的男朋友。我們交往八年之久。
　　今年，我大四即將畢業，而他仍在就讀研究所。到了要出社會的年紀，我不是不懂他想安定下來的心情與想法；當然我也沒有變心。只是，他這樣的安排、規劃以及類似求婚的語句，都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飄渺。
　　我是喜悅的，但也是無所適從的。

　　人來人往的車站，遇上週末前的星期五返鄉時段，更是擠滿了通勤的旅客。
　　孤坐在月台上的鐵椅，左手握著車票，右手壓著行裡，腦子裡不斷反芻方才晚餐時，武同講的話。
　　──我究竟在害怕什麼？比起其他同學，我更早獲得安定的生活；不愁經濟、不愁生活的。那麼，我，到底是在迷惘些什麼？困惑些什麼？

　　「欸──中央市？」
　　側方傳來清澈如月光般的聲音，阻斷了我的煩躁。轉頭一看，是一位妙齡女子。酒紅色如瀑布般的長髮，與現世格格不入的衣著，白色中還散著異樣的暗紅光澤，褐色如水晶般的眼眸，以及漾著高深莫測的笑的亮唇。
　　「妳也來自中央市？」她有些欣喜地發問。看來，我是遇見了同鄉。

§

　　「真難得，讓我碰上了同鄉人。」女子笑著把身後奇怪的木櫃卸下。對，她背了個木櫃在背後；就像古代的賣藥郎一般。
　　「畢竟，咱們那個地方，可說是名不見經傳的小鎮。」她又笑了笑，不經意地露出特別尖銳的犬齒。確實，雖然家鄉叫「中央市」如此霸氣的名字，但實際上卻不是那麼一回事，標準的名不符其實。
　　待我將行李推放到座位上方的置物架，轉身坐下後，女子伸來罩著寬大袖子的手，而布料下隱約可見白皙的指頭。她開口：「既然有緣，就彼此介紹一下吧。我是夜，夜晚的夜。」
　　「喔。」雖說感到有些唐突怪異，但現在不接著自我介紹，就顯得十分失禮。遞出手，我答應：「林綺。雙木林，綺是一個糸字旁，再一個奇怪的奇。」
　　「那麼，林綺，妳在煩惱什麼？」褐色瞳仁閃著一抹慧黠的光。
　　「欸？」
　　「別那麼驚訝。」她撥了撥長長的髮絲。「我在修行，對這方面的事，很敏感。來吧，看有沒有興趣。」刷一聲，拉開木櫃的抽屜。

　　低頭一看，裡頭叮叮咚咚一堆化妝用品：口紅、粉底盒、眉筆、眼影、腮紅……。
　　那閃閃動人的金色眼影，在第一時間就奪走了我的目光。好美、好美、好美，真的好美。不自覺中，伸長了手想捧起那燦爛的珍寶。

　　「Like Eve,like the apple.」
　　「啊？」指間停在塑膠殼上，我轉過頭。只見對方抿著若有似無的笑。
　　「沒什麼。」纖手從另一邊探入，抽走了金色的眼影。「喜歡？」她將它舉起，在愛笑的眼睛旁，晃動。
　　「呃，嗯。」縮回掛在抽屜口的手，我隨口應了幾聲。反思著剛才自己的著迷失態，以及她輕說的那句英語──Like Eve,like the apple.──像夏娃喜歡蘋果；這是《聖經》中的故事吧，夏娃偷嘗禁果。但是為什麼這麼講呢？

　　「照理說，應該對同鄉人好一點，但是我實在沒辦法把它送給妳，因為我還得靠它做生意。」她輕撫著透明的殼子，仿若是在憐愛某件藝術品。
　　「生意？妳是美容師？」難怪長得如此漂亮，慵懶中又帶有一點迷媚。但是，我不記得中央市中有美容院或是美容中心啊！
　　「呵呵，不是、不是。」揮了揮手，寬大的袖子隨風飄了飄。她頓了頓，才收起出現幾秒鐘的思考表情。「嗯……我嘛……應該算是特殊占卜師……吧。」
　　「啊？」
　　「想試試嗎？」

　　下了火車，出了月台和車站，夜拉著我的手，走向站前的圓形廣場。廣場中央的噴水池，嘩啦啦地拉出數條弧曲的水柱；在月光下，彷彿是銀絲帶一般。伴著水霧，中間雕像高舉的圓鐘，十點點十分，完美的九十度角。
　　雖然她說自己不是美容師，但還是替我彩上金色的眼影。

　　拍拍石磚，她一個旋身便坐了下來；木櫃有擱在腳邊。「坐吧，這裡很涼爽。」水氣在她身後肆意流竄。
　　「好啦，林綺；現在我們來算算你的前命。」
　　「我的什麼？」
　　「前命。前面的前，命運的命。」抖一抖寬大的袖子，那盒金色眼影滑了出來，落在掌心。

　　「女孩子們都是愛漂亮的，而化妝品就是用來補足，女孩們覺得自己不夠完美的地方。那麼，妳的眼睛怎麼了嗎？」

　　倒抽一口，甚至驚訝地站起身。這件事一直是我的秘密，也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捩點；雖然之前在舞會上，有小小地自爆過。但這個同鄉的陌生人，怎麼會……
　　「別緊張，別害怕。」玉蔥般的手抓住我，並扶我坐下。「算前命很簡單，但要跨越，卻是非常地困難。」
　　「我不懂。」

　　「所謂前命，就是之前所定下的命運，一切都是過去式了，無法改變。」褐色的眼突然閃著認真，還有那麼一點興奮。
　　「前命所發生的一切，會深深地影響那個人的未來；妳現在之所以會感到迷惘，正式因為妳的前命所造成的。而我修行的內容，就是後面這個部分。」

　　等、等、等一下！雖說眼前這女子的神秘是顯而易見的，但一下修行、一下生意的。真把我給搞混了！
　　也許是見我一臉暈頭轉向，她又想出聲解釋，但我搶一步先阻止她的打算。「Wait a minute，我現在腦子很亂，讓我整理一下。」點點頭，對方也算是答應了。
　　「妳說，妳在修行。」點頭。
　　「妳又說，妳在做類似占卜的生意？」又點頭。
　　「占卜算是前命，解決迷網是修行？」
　　「我這樣說好了。我的目的是修行──解決因前命變成阻礙，而徘徊在空虛中的迷途羔羊。要了破解迷惘，就需要取得前命；算取前命的方式有很多種，就我而言，全靠這木櫃中的東西。」彎腰拍拍腳邊的行李。「因為我是旅行修練，需要旅費。至於旅費的來源呢，就是藉由修行內容替不同的人解開迷惘，賺取報酬。所以我才會講是生意。這樣了解了？」
　　看著對方清澈的眼眸，腦子又轉了轉，才猶豫地點點頭。
　　她看著我的反應，瞇眼咧嘴笑：「覺得被拐上賊船了？」
　　「Yeah,a bit.」
　　「Don't be afraid.」

§

　　「國二那年，因為跟學長很好，而遭到學長班上的女生嫉妒；因此學姊就特別找我的麻煩。」我們仍坐在噴水池的石階上，並開始講述我左眼的秘密。
　　在我開始講故事前，她先向我預告道：通常要跨越前命的過程，很痛苦。因為會將我所有的過去都掏出來。還再三地跟我確認，是否要繼續。
　　但既然都相遇了，況且我也想知道自己為何迷惘。就試試看吧。

　　「學姊在某日的放學後，和她的跟班趁我去洗手間時，在外頭堵我。辱罵、甩巴掌、拉頭髮、一句一下，反正就是霸凌，對，霸凌。最後學姊推了我一把，跌倒的我撞到臺階，然後就失明了。」舉起一手，遮住了右眼，另手比了比左眼。「這一眼。」
　　縮回手，嚥了嚥口水，又說：「後來學長知道了這件事，想辦法替我設了個局，揭發了學姊們的惡行，後續的發展，我重回了光明，上了高中、唸了大學；當然也跟學長交往。」
　　「嗯，整體聽起來，妳的自我調整得不錯。」褐色的眼眸盯著我左眼皮上的金色眼影。「不過，似乎只是表現上。」咧嘴笑，如狐妖般的笑。

　　風，狂吹。突然地狂吹，夾雜著身後的水份，冷冽地。
　　但，為什麼？

　　低頭一看，她白皙的手的下方，是我的手腕；我的手的下面，是水池的石磚；而石磚的表面微微發著光！石磚上頭不知哪時多了奇妙圖騰，由圓形、星形還有幾何圖形組合而成，並散著微光紅光。更令人吃驚的是，周圍這陣狂風的中心似就在這個圖騰上。
　　就當我注意到那特異的圖案是中心時，風頓時加重吹送的力道與速度，就像毒辣的鞭子掃過臉頰。我的短髮也像刷子一樣，在耳際邊搔弄著；而她酒紅色的長髮，如藤蔓向四方展開，飄動。
　　風愈來愈強勁，迫使我難受地閉上雙眼，淚水還因此飆了出來。

　　不知道過了多久，待風速減弱，我才又睜開酸澀的眼。卻也被映入眼簾的景色給嚇著了。
　　我和神秘女子──夜──不知何時離開車站前的廣場，來到一間西餐廳；一間名叫摩根的西式排餐餐廳。

　　為什麼我會知道店名呢？

　　因為大約四個小時前，我和武同正在這邊享用餐點。

　　為什麼我和她會出現在這裡？

　　「這裡是妳的記憶。」彷彿有讀心術一般，簡巧地回答我的困惑。「而這裡，就是妳迷網的來源。」手往前方一指。
　　視線順勢看了過去──

　　深綠色的桌巾上，又舖了另一條潔白色的桌巾；方桌上是精緻的甜點與飯後飲料。
　　坐在右邊的是剃了俐落三分頭短髮的武同，升上高中後，他就不再抓刺蝟頭了；就像我一樣，那件事後，就一直維持短髮到現在。被用力拉扯頭髮，真的是會痛到你想在地上打滾，有這樣疼痛的經驗，就是留短髮的最好理由。不用多說，武同對面的人──就是我。

　　武同笑看我將蛋糕切小，在插起送入口中；手捏著吸管拌了拌淡藍色的飲品，接著停頓了幾秒，像是在思考些什麼。
　　「怎麼呢？」我吸了口港式凍檸茶。
　　「綺，」他邊說邊把手掌覆上我放在說桌上的手，輕拍拍我的手背。「等我畢業，就結婚吧。」
　　另一手伸入口袋，掏出早就預先準備好的精美小盒子。「妳畢業後，就先回中央市吧；我不會讓妳等太久的。」盒子推到我面前，打開一看。是一枚鑲著碎鑽的金色戒子，武同向我求婚的戒子。
　　現在，那紙盒連同裡面的那枚戒指，正躺在我的行李箱中。
　　是，我沒戴上。當下，我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武同的安排，只是收下裝著婚戒的盒子，告訴他：「我回去跟我爸媽討論討論。」

　　「所以，」又一陣大風，我和夜回到了中央車站前的噴水池廣場，石磚上的圖騰和光芒也消失不見了。她放開我的手，反掌輕撩起池中的清水，彷若是月光下落入凡間的戲水仙子。「妳的迷惘是什麼？妳不愛他？」
　　「沒有。」
　　「人生體驗不夠，不想現在就安定下來？」
　　「也不是……」抿抿嘴。「我不知道……就覺得很不真實，好飄渺……」
　　仰頭瞇眼看著遙掛在空中的銀盤，雖說已過十五，但月娘依舊明亮。
　　「總覺得，小武的話好夢幻，好像童話故事……」
　　「妳認為，妳不該擁有他。」
　　「嘎？」
　　「妳認為，妳不應該、也不配和武同在一起。」褐色的眼珠望進我眼底，竟反過來將我的影像吞噬；惶恐地，我瞥過頭。
　　「對吧，妳是這麼想的吧。因為妳覺得妳不配，所以當幸福來臨時，反而讓妳恐懼、讓妳空虛，甚至想逃。」
　　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　　「為什麼？為什麼妳會這樣想？」

　　──不要問，不要問，不要問。

　　「妳的成績不是不錯嗎？為什麼要看輕自己？」

　　──不要問，我不知道。別再問了！

　　「因為妳的惡夢，還是妳的傷？」

　　「住口──」站起身，我怒吼，費盡全力地爆吼，想把心中的『那個』吼出來。全身顫抖著，抬起頭看向仍坐在石階上的夜。不可思議地，她竟然在笑，一如往常地優雅地笑。
　　拍了拍石磚，她又開口：「坐下吧。」一點也不在乎我的失態。在我坐回去後，她把手搭上我的肩頭，溫柔地說：「抱歉啊，問題刨進心裡很不舒服，但我必須這樣做。」
　　「對不起……」
　　「沒關係，我被吼習慣了。」輕笑著。「來吧，該是正視妳的問題的時候了。說說，為什麼妳會那樣想。」
　　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　　「林綺，妳得自己說出來。雖然會痛、雖然很難，但如果妳不自己說，妳就永遠困在惡夢之中。」
　　看了看那清澈的褐色眼眸，再舉頭望向那顆明月，深呼吸一口氣，吐出：
　　「小武總是那樣的完美，什麼都好；但……我是一個殘疾過的人。」

　　沒錯，我既不完美，又一無可取；所以武同要我先回鄉，等他來娶我、照顧我。

　　是我配不上，也不配擁有武同。

　　「So what?」她努努嘴。「他有因此拋棄妳了嗎？」
　　「……沒有。」
　　「So,what are you afraid of?教大英語高材生？」
　　「姊姊，妳不懂！妳沒有失去過，妳不懂那樣的心情！妳不懂那樣的自卑！」
　　驀地，冰涼的掌貼上我的左眼。「Do You See?」
　　「No.」
　　「And then?」手掌脫離，月光伴著她的髮絲投射在我的眸子上。
　　「……I can see.」

　　「他幫妳找回光明，並不是要妳永遠記得妳低他一階，也不是要妳一直記得這樣的惡夢。反而，他希望妳忘記，完完全全地遺忘那一段。看與看不到之間的東西，才是他要給妳的。」她又把手擋在我的左眼前。

　　「還記得看不見的那段日子嗎？在半黑狀態下，妳從另一隻眼看到了些什麼嗎？」手又縮回去，世界再次展現眼前。「從回光明後，妳又從這隻眼看到了什麼？」
　　「呃──害怕、恐懼、悲傷、不解還有退縮，然後是……幫助、希望、笑容、珍惜和感謝。」
　　「中間呢？」
　　「啊？」
　　「我說：『中間』。在兩種視覺中，還有另一個視覺；妳看到了什麼？」
　　「這兩者……中間？」看著那抹迷離又迷媚的微笑，我努力地回想。明知道這問句有著明顯的語病；但我就像中了催眠一般，拚命回想、回想、回想。

　　「自己……在乎我的人，還有……小、小武？」

　　惘然地看向發問者，而對方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眼神。
　　「等等！我、我不懂。」
　　「哈哈，妳自己找到了答案，卻不知道為什麼？」夜大笑，寬大的袖子甚至誇張地抖動，但她依舊風采迷人且優雅。「在看見與看不見之間，妳所看到的一切，其實是妳的體會。這段期間妳體會到了自己的成長；從在乎妳的人那邊，感受到了妳的價值；而從武同那邊了解到……」她欲言又止。

　　「Do You See?」

　　抖抖衣袖，硬著月光的纖纖素手隔著布料，貼上我的左鎖骨。「眼睛看得見與看不見之間，更重要的，with here.」

　　閉上眼，腦子浮現出小武當初告白時，手握牙刷的靦腆樣貌。
　　「I saw.」我睜開眼，笑了。
　　「那──這個呢？」她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摸出了那只盒子；但不重要，重要的是裡面的東西。掀開盒蓋，毫不猶豫地將裡面的戒子套上無名指。
　　「恭喜。」她背起木櫃，真誠地說。
　　「謝謝妳。」彎腰拉起行李，回頭說：「那個報酬，還有可以給我地址嗎？我想之後請妳來參加我們的婚禮。」
　　「呃，我這個月的旅費已經賺足了，至於我住的地方。」她撇頭望向北方的山丘。
　　「等等等等等，不會吧──」人生第一是知道什麼叫瞠目結舌。
　　夜只是有些羞赧地點點頭，然後尷尬地說：「看來你們這些市民，把我們古堡裡的人都當成皇族或神一般的存在。」
　　「您們是啊！」我激動道。「天啊，剛剛冒犯到您的……」
　　「別緊張，林綺。」她身手拍拍我的肩，中斷了我的話語。「如果妳真的想報答，就開間書店吧。」
　　「啊？」
　　「既然妳不想永遠都被武同照顧，不如就趁這段時間，做點事業、經濟獨立等他回來。妳知道Clover吧。」我點點頭。「妳就開間書店替她賣書，也算是對我的感謝。那麼先走一步囉。」
　　看著夜離去的背影，我又習慣性地舉起手遮住左眼；縱使視力早已恢復。輕語：

　　「I see,thank you.」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《完》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Clover　2012.07.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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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來是想寫去投稿，最後才發現我根本寫歪　就作罷了
不過，這本來就是預定好的坑
寫一系列小夜的修煉旅程

這篇算番外吧
因為沒有吸到血XDD

另外的功能，就是讓自己國內的設定越來越詳細

然後，我發現：我好喜歡寫他們的故事喔！
尤其是林綺
幾乎要變成要變成固定班底了！

最後，那個「像夏娃喜歡蘋果」的英文
是我亂翻譯的(對不起，在下英文爛透了
歡迎指正

以上。
希望喜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