啪嘶──

  是紙張被撕裂的聲響。
  那聲音該怎麼形容呢?
  是那樣的不徐不急,斯理但不完全的慢條,而且還有著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道。

  睜開眼,照射進瞳眸的是有些不適應的刺眼光芒;眨眨眼,才終於從這耀眼的環境中,辨識出自己目前身處何處──一望無際的翠綠草原──而我,正仰躺在上頭,面對澄澈的蒼空。
  陽光讓我覺得暖和舒服,青草味也十分清新。只是令我納悶的是,為什麼這樣廣闊的原野之上,會出現撕裂紙張的聲音?

 

  啪嘶──

  先坐起身,動了動肩膀與手臂,接著抖抖雙腿,確定身體無恙後,我便來回張望,努力搜尋聲音的來源;然而,卻在下一刻瞠目結舌。
  在我的左前方,約四、五公尺處,擺放著一張巨大且寬敞的木桌,而且是那種連續劇中才會出現的,類似總裁辦公桌的大木桌。桌面上堆疊了許多的紙,各式各樣、各種材質,宣紙、圖畫紙、影印紙、牛皮紙、描圖紙、白報紙、二十六孔活頁紙……;有的空白,有的上面佈滿了各種記號、圖片、表格,甚至文字。當然也有的紙張上面同時有著文字、圖形與空白處。
  桌子後面,坐著一個男人,雖然有著一些距離,人又側背對著我,但仍然能看到他蓄著酒紅色絡腮鬍,並將相同顏色的髮在腦後紮成長長的馬尾,硬硬的鼻樑上架著一副圓框的銀白色眼鏡。而他正用那寬大、略嫌粗糙的手,從桌上層層疊疊的紙堆中挑選一張又一張紙,然後撕開。

 


  ──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啊?
  轉頭望回碧藍的天空,我忍不住反思著。
  ──醒來之前的我,是在幹什麼?絕對不是在這片草原吧!那,我又是怎麼到這裡來的?
  ──為什麼會在這裡醒過來?發什麼事情讓我昏睡過去?
  不斷地往腦中記憶體的深處爬尋,渴望能從中讀取到我所想要的答案。
  奇怪地,我記得所有的事;唯獨醒來之前的記憶。

  微風掃過,身邊的細草搔著我置在其中的手背,感覺就像許多螞蟻在上頭爬行著。抽回手,搔搔頭,又順了順了髮絲;接著轉頭看向坐在木桌前的男子──唯一在這裡的另一個人類──也許他能告訴我,我會出現在這裡的原由與經過。
  下定決心後,站起身並拍掉黏著在衣服上的草屑,邁開步伐走向木桌。卻不知為何,總覺得:身體異常地輕盈。就像衣服與身體間填滿了棉絮,還似踩在雲彩之上,輕飄飄的。

 


  「不好意思。」站在那人的身後,我才發現不只是桌上,連他的周圍都擺放一疊疊的紙堆,團團包圍。喉嚨因為久未使用,而乾澀不已,只能啞著聲地開口:「那個……請問這裡是哪裡?」
  撕紙的聲響斷然停止,男子微微移動他強壯的身子,接著一雙銳利的視線從鏡片後掃了過來;冷漠地打量完我後,他不語發一語地又把身子轉回去,而「啪嘶──」的撕紙聲又繼續響起。
  「不好意思,可以請你……告訴我這裡是哪裡嗎?」硬著頭皮,只好又開口。
  「妳不記得嗎?」
  「欸?」這個人在說什麼?要是我知道還須要問他嗎?正當我想回話時,他居然先開了金口。
  「嘖,我都忘了;自殺的人,是不會有來這裡的記憶。」
  似笑非笑的聲音從壯碩背影的另一面傳來,搭配上這持續不斷的撕裂聲響;簡直詭異至極,就彷彿是恐怖電影一般。

  ──自殺?
  這個人在說什麼?我自殺了?我怎麼會去自殺啊?而且,自殺不是應該下地獄的嗎?不管是《聖經》還是佛教相關的經典,都是這樣敘述的啊!
  又再次環顧四週,這邊根本不像那些我曾閱讀到的書中所描寫的地獄,沒有牛頭馬面、沒有奈何橋、沒有火坑、沒有大河,沒有悲慘的畫面,更沒有悽慘的亡魂們被以不愛惜生命之由而被處刑著。

  「不好意思,你的意思是,我『自殺』了?」我不以為然地說道。
  「是啊。」對方像回答一加一如此簡單的數學題一樣,毫不猶豫且快速地給了肯定答案。
  「夠了,別告訴我──這裡是地獄!一點也不像!根本不像書中所寫的。還有,別說你這個大男人是‧孟‧婆。」繞到桌子的正面;我帶著戲謔的語氣,或者說,是氣憤的口吻。我生平最討厭的,就是別人跟我打啞謎了。
  「孟婆嗎?呵呵,若要說,我的工作確實跟她的挺像。」隨性地將大手往兩旁一攤,一副標準的「你能拿我怎樣」的模樣;實在是讓我很想一拳捶下去。只是在我付諸行動之前,他已斂下原先的玩笑個性,一臉正經地開口。
  「不管妳相不相信有地獄,還是自殺死後會下地獄。唯一我能確定且坦白告訴妳的,就是──妳是因為自殺而來到這裡。不過,會來到這邊,也代表另一件事──很幸運地,妳現在正在被搶救。」
  「正在被搶救?」
  「沒有錯,正在被搶救。當然是指在原先的那個世界中。好了,現在有兩條路可以走。一,救活了,妳就能回到所謂的『人世間』,繼續妳的生活;二,救不活,那麼接下來,我也不確定妳會到哪裡去。」手就停在比二的動作上,而那濃密的絡腮鬍,被嘴角的弧度牽動著。
  突然,他敲敲桌子。「叩‧叩‧叩」的聲響像是要引起誰的注意力,又像是法官準備宣判些什麼前的肅靜提醒。他緩慢地開口:「現在呢──就讓我們來好‧好‧談‧一‧下‧正‧事。不管妳要接下來要去世界,都請妳先做個決定。」
  反光的鏡片下,一抹異常的燦爛笑容。

  「做……決定?」不知打哪來的風,輕輕地撩起髮絲,且微微擋住了視線。我躊躇地跟著呢喃一遍。
  「是,請妳,做決定。」男子站起身,以近乎兩百公分的高度,居高臨下地看著我。「我的工作是──除去來過這裡的人的某些記憶。」
  「讓我們遺忘?」掩口驚呼著。一直以為遺忘森林這一類的東西,只會出現在小說中;沒想到真真實實地存在,而且還被我遇上了。
  「不、不,說錯了。我的工作,不是讓你們forget,而是DELETE。Delete,清除清除你們的記憶。」
  他繞出書桌,踱步來到我的面前。背對著陽光,臉上因此覆蓋上模糊的陰暗,卻意外地能看清楚咧開嘴的弧度與白森的牙齒。「妳懂這兩者的差異嗎?Forget和Delete,遺忘和清除。」
  聽著他的問句與解釋,頓時覺得口乾舌燥,想嚥嚥口水回答問題,卻怎麼也擠不出一點唾液。只能焦慮地抿抿嘴。
  也許是見我不說話,男子只好推推鼻梁上的眼鏡,開了口:「遺忘,只是暫時忘記;也許不會想起,但也許會有一天會想起。但──清除就不一樣。清除是你永遠、絕對、不可能會想起來,完全遺失這一塊。就像被橡皮擦擦過一般,清潔溜溜、乾乾淨淨,一點瑕疵都沒有的,空白。」
  這段話就像一顆原子彈,炸亂也炸毀我所有的思考能力。太可怕了!
  就在我無法思考的那段時間內,他舉起雙手用力地拍了拍。啪啪作響的掌聲,如同然接通的電路所發出的霹啪聲響,又像是催眠師對催眠者所下指令的彈指聲;反正我又清醒過來,離開腦袋短路的情況。而那個人將兩掌合貼,十指交叉,置在鼻尖下方,彷彿正誠心地禱告著。手後面,詭譎的笑又拉開。
  「那麼,請妳選擇,妳想delete,什麼記憶。

 

  ──這是什麼奇怪的要求啊!
  ──回憶這麼的重要的東西,怎麼可能說忘就忘呢?
  雖然心中是這麼吶喊著,但不知為何,他的問句像有魔力般似地,促使我照著他的要求,閉上眼努力回想,回想從小到大所發生的所有事。

  昏暗的房間裡,媽媽斷斷續續地哼著搖籃曲;門外微弱的燈光下,飄著爸爸常常抽的香煙氣息。不知道是哪一年,迷迷糊糊拉到藍白格子相間的桌巾,上頭的熱湯翻倒,潑灑了出來,在手臂上留下了醜醜的疤痕。沒上幼稚園的午後,一個人獨自在灑滿陽光的陽台上,幫洋娃娃換衣服,來場自編自導自演的辦家家酒。對面那棟人家,三不五時能隱約聽到奇怪的聲音,後來才知道是在看歌仔戲。
  別人放學都是爸爸、媽媽接送,而自己卻要踩著自己的孤單的影子,經過紅磚的人行道,拐無數個彎回到有的電梯的大廈,再掏出金屬鑰匙打開鐵門。課堂上,把隔壁討厭的男同學那超線的鉛筆盒推了回去,接下來得到就是被抓小辮子,最後就是一同被罰站。
  忘了是哪一次的月考,拿到生平的第一張獎狀,卻無法得到爸媽即時的讚賞,最後才在三天後早晨,在擺好早點的餐桌上看到小小的蛋糕。腳踏車後輪上的輔助輪,不知哪個時候悄悄地被拆掉,但也不記得自己因此摔得鼻青臉腫。
  「……」
  直到隔壁鄰居的阿公過世,開始懂得什麼是生離死別。但第一次因為死亡而哭出來的,卻是社區對面巷口的小黃狗的不告而別。實驗課養得金魚,在某日早晨翻白肚後,就被埋在大廈中庭得花叢下。
  小學畢業典禮上,對一旁哭得亂七八糟的同學,感到深深的困惑。國中時,喜歡上別班的男生,花了一個星期寫出來的情書,卻被當成笑話地貼回在自己原班的窗戶上;因此回家哭了一個禮拜。學校運動會,因為大隊接力摔倒了,而慘遭半個月的被那些主流團體排擠。後來不知道為什麼,被外校的男同學搭訕,但交談了幾個星期後,就沒再公車上遇到對方了。
  事業開始如日中天的爸爸,變得像皇帝一樣一面難求。曾幾何時那些拿獎狀換來的獎賞,從食物便成了紅包,接著是同學們都羨慕的電子產品,甚至是信用卡。記不得是什麼時候開始,家裡的人不再一同吃飯?而和爸媽一同到外面去,也只是讓他們跟不相干的人提起我的得獎,並接受毫無意義又沒誠意的掌聲。又是什麼時候,出現在面前的不是活生生的父母,而是一張張飄來盪去的紙條?
  「……」
  國中基測後的成績分發,與好友岔開了彼此的道路,之後的聯絡時有時無。就算學會了化妝,還無法引起愛慕的人的注意,只能一再地看著對方離去。讀書考試突然也成了我逃避現實的一部分,雖然成績不像過往的那樣好,但也不會差到哪裡去;至少偶而領得到獎狀回去。學校後門的那間小吃攤的鬆餅,香噴噴又外脆內鬆,竟是高中三年來最美好的回憶。
  又是哪個時候,在充滿濃濃的香水味和煽腥的房間裡,看見了令人作噁的背叛?還有,是哪時候學會了喝酒、上夜店?在轟炸耳膜的舞池裡,與不認識的人磨蹭、挑逗。那個黑框眼鏡的大男孩,是在什麼地方認是的?是打太鼓達時,還是在玩JUBEAT?那有節奏感的手指也喜歡在人家身上找尋節奏點。而那個騎野狼的男生是什麼時候認識的?雖然曾浪漫地在大半夜的河堤上放煙火,但為對方付出了很多,仍舊得不到一句真心的「我愛妳」,只剩零亂的床鋪……

 

  ──說到底,我對這些人的意義,到底是什麼?

  ──似乎從來沒被認真在乎過。不管是父母、同學還是那些被稱為「情人」的人,對他們來說,我就像被擺飾在一旁的花瓶,有時拿來炫耀,有時拿來解悶。

  ──這些記憶不是沒有美好的。只是到頭來,我都是孤單一個人……

  ──我,到底是為什麼過生活?又為誰而活?

 


  睜開眼,那掛著酒紅鬍鬚的男人仍盯著我,靜靜地等待回答;只是不知為何,我的視線意外地有些模糊。
  「吶……」聲音有些沙啞,但不至於聽不清楚。「我已經……想好回答了,不過……做為交換條件,你……也要回答我一個問題。」
  只見一直表現出沉穩且高深莫測的他,嚴峻的臉上露出了微微驚色,就忍不住使我心情大悅。而大概能猜出,對方會有這種反應原因。輕笑著開口:「呵呵,第一次被這樣要求嗎?只是,你若不答應這個要求,我也就沒辦法配合你,這樣一來,誰都困擾吧!」
  對方抹抹長在下巴上的落腮鬍,然後露出了不可否認地的無奈笑容;這時我才看清楚,圓亮的鏡片後方,有一對漂亮且澄澈的藍色眼眸。他嘖了一聲才開始說話:「真是難得地棋逢對手了。好吧,請妳發問吧!」
  「請問,您叫什麼名字?」
  「消。」頓了頓,又說:「消失的消。那麼,妳的回答是?」

  「忘我。」

  「什麼?」
  「忘我,忘記自我。我選擇,消除與我自己相關的任何記憶。」帶一抹微笑,我平靜地開口,但不為什麼一股淡淡的苦澀從心底化開、飄散。
  「身邊的人,對我來說,都很重要……所以,我不想要把他們給忘記。那樣……那樣太痛苦了。只是,對於他們來說,我還找不到一個定位,能肯定自己的定位。所以,我想要忘我。忘掉自己之後,也許就能忘掉先前那些定位的意義;忘掉自己之後,也許一切的關係都可以重新開始。」
  微風又颳起,微熱的臉上卻感到兩道濕涼。現在的我,還是笑著吧,笑著吧!嘴角明明有勾起的力道,那麼眼眶中的濕涼又是怎麼一回事?明明就不悲傷,為什麼卻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?

  「就『忘我』吧,消。」

  消不發一語,只是微微地頷首。他轉身回到桌子前,沒有坐下,安靜地從層層疊疊的紙陣中,抽出一張又一張的不同樣式的紙。
  撕開。
  紙,啪撕裂開,慢慢變成兩半;同一時間,我的腦袋開始暈眩,雙腿也跟著莫名發軟。而對方只是敬業地不斷抽出紙張,接著撕開。

  啪嘶── 啪嘶── 啪嘶── 啪嘶──
  撕裂紙張的聲響中,隱隱約約混雜著另一種細微的聲音。

  沙── 沙── 沙── 沙── 沙──
  那是,海浪拍打著岸邊所發來的聲音。

  啪嘶── 沙── 啪嘶── 沙── 啪嘶── 沙──

  頭暈目眩的情況越來越嚴重,也不知是哪一刻,我已跌回了柔軟的青草上。耳邊仍是兩種聲音相互穿插的樂章;雜亂,卻又熟悉。而空氣中漸漸飄起了海水的鹹味,皮膚甚至還能感受到那股濕黏感。眼皮也莫名地越來越重,彷彿是掛了千斤重的石頭,不管我怎麼努力,就是的不過那上眼皮向下拉的力道。
  天空剩下一根牙籤的寬度。但我仍想知道,究竟發生了什麼事。

  啪嘶──

  奮力轉頭,用力地往消的方向看去。

  他拿著一張我的畫像,撕裂。

  啪嘶──

 

§

 

  醫院,一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躺在潔白的病床上。她是今天早上海巡署接獲釣客通報的跳海女子;很幸地,在一連串的急救後,從鬼門關前被搶救了回來,雖然仍處於昏迷狀態,但已無生命危險。
  黃昏的光線,斜斜地穿過沒有拉上窗簾的玻璃,撒在醫院準備的被褥上。藉著床上病人微弱的呼吸,而有著淺淺的波動;遠遠看去,橙橙紅紅的好似跳動的火焰。

  「唔……」一直陷在昏迷中的女子,突然微微蹙眉,甚至發出了夢囈。微弱的聲響驚動了病床附近的護士小姐。
  「小姐?小姐?」護士輕拍女子的肩頭,並摸摸她的額頭,但後者沒有做多餘的回應,而臉上的線條也沒有就此放鬆。
  「醫生,醫生,501A床的病患有異狀,請盡速過來。」護士對通話鍵報告完,又折回病床旁再次確認上頭女子的情況。
  「消……」呢喃,卻也像是在呼喚什麼。女子露出如釋重負地卸下所有痛苦的表情,面容又恢復原本的平靜。
  「蓮雅,發生了什麼事?」醫生感到病床旁,摸摸脈搏,有看看儀器上的數據。看起來沒有大問題,便詢問道。
  「剛剛這位小姐……」
  突然,病床上的女子睜開眼。
  「小姐?」

  「……我是誰?」

 

 

 

(投稿103學年度陳哲男校友文學獎 小說組佳作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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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這篇本來是作業,現代小說的作業

經過加工潤飾後,參加了校友文學獎

也很榮幸獲得評審的青睞

得了佳作

 

消,這個角色

想必有人覺得十分眼熟

沒錯,消正式【夜行談】系列中,小夜的伯父

而【盛夏山谷】這個系列,正是要寫小夜他們家族的故事

不過是旁側著去描述他們能力

至於小夜為不會登場,就看看日後的靈感

 

以上。

謝謝觀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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